精神病院里,再唱不出甜蜜蜜丨人间
“我们精神病专科医院,不就是为了帮精神病人恢复正常的社会功能,让他们能够回归家庭,回归社会吗?恋爱、感情交流,难道不是一个正常人的表现吗?”
配图 |《飞越老人院》剧照
前 言
我是一名心理治疗师,在精神专科医院的康复科工作,负责给处于康复期的精神病住院患者提供心理治疗,以此帮助他们提高对自己疾病的认识,并且在生活、工作、社交等各个方面达到接近正常人的水平,为回归家庭、社会打好基础。
“做一个正常人”,是这里每一个病人努力的方向。只是对于其中的某些人来说,即便经过长期的治疗,这也仍旧是一件奢侈的事。
第五人民医院(精神专科)住院部有一个近1500平米的大院。
康复科专职看大院的老乌,会在每天上午9点、下午3点定时打铃,通知住院部里的近300号被医生评定为“情绪、行为稳定”的住院病人下楼活动。
以前,大院活动很单调,器材也很少:四副麻将,缺兵少将的,被病人摸得乌亮;两副象棋,棋子咧咧巴巴,有几个子拿塑料盖儿代替;还有几只羽毛球拍,网面上面满是老乌缝缝补补的小疙瘩。
即便如此寒碜,新来的病人们也会在铃声响起后,争先涌下来,争抢这仅有的“娱乐设备”,抢不到的,就只能跟随大多数“玩腻了”的老病号,在大院里走走荡荡,消磨时光。
几百人聚在这里,管理工作太过繁杂。老乌跟值岗护士顾不过来时,便会挑选表现较好的病人,帮忙管理器材——这项工作在病人眼里算是“特权”了——可不是谁都能得到的,须得是医护人员眼中最为“稳定”的人之一:住的时间够久,对大院熟悉;病情稳定,在按时服药的基础上,精神状态正常等等。
老褚就是一个这样的病人。
老褚1950年生,32岁时就被确诊为精神分裂症,在当地专科医院住过院。出院后,病情逐渐加重,迁延反复。2002年被送到我院,至今都未出院,他的住院时间几乎是跟2001年才建成的住院部同岁,对这里自然非常熟悉。
2016年冬天,老褚曾短暂地回过一次家,但一回家就犯病,被家人送回来后就老实多了,跟正常人无异。除了每天按时吃药,“活动”时就帮老乌看着器材,勤勤恳恳地。
因为老褚管理器材分配较公允,久而久之,大伙对他都很服气,叫他褚老师。老褚心有戚戚,怕大家这么叫他得罪了老乌,于是又号召大家管老乌叫乌司令,这才心安理得。
2016年,我本科毕业后进了五医院的康复科。
平时忙完工作的闲暇时间,也会到大院帮老乌看管病人,常跟老褚打交道,久而久之也就混熟了。
老褚说自己是华侨,犯病前在市华侨办事处当秘书,搞文字工作,是个“体面人”——的确,“褚老师”每天的打扮都很“上档次”:普通的病号服外面,他自己还会加套一个马甲,有时候是枣红色,有时候是蓝色;拖鞋里一定要穿双浅色袜子;常常拎着一个电脑包,鼓鼓囊囊地,充当公文包;每天下大院,腋里还要夹两本书,拿报纸包得工工整整——人家打麻将玩牌,他看书,确实十分体面。
后来我才从老乌那里得知,老褚确实是华侨,战争年代,他父亲带着他母亲逃去缅甸,老褚是在缅甸出生的,成年后才回到中国,还没工作几年就发病了,病因不明。老褚的老婆去世得早,留下老褚跟儿子相依为命,得亏他有个单位,这么多年一直负担着治疗费用。再往后,他一直住院,也就没再续弦。
听闻,老褚的儿子也是在老褚以前的单位工作。可我来医院也有段时间了,却从来没有见过他的儿子,只是在老褚短暂回家又被送回来那次,跟他儿子打电话聊过两句。
那天我在电话里说:“你好,我是老褚的治疗师,想问一下老褚在家的表现。如今他又回来住院了,我好做个评估。”
他儿子告诉我,老褚回家不睡觉,成天胡言乱语,对着自己的孙女说胡话,什么"太阳太阳快出来,陵墓陵墓快滚开"、"你们不要害我,爸爸你快跑"。
“回来就发癫,我是真的太忙了,本来还指望他能带带孙女,结果还要照顾他……忙,不说了先,以后再聊吧。”
话刚说完,电话“啪”就挂了。
老乌后来给我说,老褚在这里住院十几年,回家的次数一个巴掌都能数得出来,“当然,82年就这副样子了,也不能全怪他儿子。”
我想起2016年底,老褚回医院后没多久的一天,他又在帮忙收拾器材,我无心问了一句:“老褚,啥时候回家过元旦呐?”
老褚就“啪”地把包摔在桌子上,生气地说:“回去干嘛,讨嫌?”
2017年1月,康复科主任去了一趟深圳,参观了那边大医院的康复科后,回来热血沸腾,跟院长打申请,列了长长一串清单:跑步机、投影仪、大型书柜、卡拉OK等等,希望能够把我院的康复科打造成全市第一。院里开了几次调研会,讨论了大半个月,最终只给我们拨了几千块经费。
跑步机是买不成了,主任思来想去,买了一台卡拉OK点歌机。
点歌机在大院备受欢迎。以前赶着争抢麻将的人,现在都来抢话筒,力争第二个唱——许是老褚有“褚老师”一职,没人敢跟他争第一。
老褚唱歌不好听,公鸭嗓,声嘶力竭,每个吐字都卡在两个调中间。听他唱歌有一种剪指甲剪到肉、头皮发麻的感觉。老褚的曲目选择一向走“老年直男”路线,多是《五指山》、《敢问路在何方》、《祝酒歌》这些。每每他一曲完毕,下面必有几个“捧臭脚”的起哄,哗啦啦地鼓掌。
有一回,老褚神神秘秘地凑过来,拿包遮着脸,在我耳边小声说:“小赵老师,我想点一首《甜蜜蜜》。”我对他侧目一瞥,掩饰不住地惊讶。
随后他的演唱,果然一如既往:一首《甜蜜蜜》被他唱得七零八落,如瓦片被风撩到地上,摔得哐哐作响。连下面几个日常起哄的,互相对视的眼神里也满是试探,尴尬地举着手,也不知该不该拍。
唱完歌,老褚没有像平日里一样,带着几个跟班出去打球看书,而是拿了个凳子,坐在一边,听接下来的人唱歌。大约是轮到第四个,女区来了一位50来岁的病人,走近我身边,有些害羞地跟我说:"我想点一首《甜蜜蜜》。"
我对她有些印象,依稀见过几次,似是跟老褚一样,在这里住院多年,姓沐,大家都叫她沐阿姨。
沐阿姨唱歌时,十分紧张,两个手一高一低紧紧攥着话筒,身子一直对着大屏幕,沐阿姨唱得还挺不错,比起老褚来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。
不知道为什么,老褚的神情兴奋异常,半坐在凳子上,两只手微微举起,一副时刻准备鼓掌的模样。沐阿姨唱完一段的间隙,老褚立刻站起来,一边大喊:“好啊!好啊!”一边噼里啪啦地鼓掌,旁边几个也立刻跟上。一时间,现场人声鼎沸。
我怕沐阿姨会更紧张,唱不下去,准备干预一下,但沐阿姨回头,看了眼老褚,竟娇羞地笑了。
往后一连好几天,老褚都会雷打不动点一首《甜蜜蜜》,之后约第三个或者第四个的,必定是沐阿姨,也点一首《甜蜜蜜》。每一次沐阿姨唱完,老褚就会领着一群人恰如其分地站起来,起哄鼓掌,掌声里还有他公鸭嗓般的叫好声。
我了解了一番才知道,同老褚一样, 58岁的沐阿姨也是在年轻时就被确诊为偏执型精神分裂症。平日里,文化程度不高的她一直坚持说自己是一个作家,除此以外,情绪都较为稳定,逻辑思维清晰。
丈夫早年跟她离婚后,沐阿姨一直独自带着女儿辛苦度日。后来女儿出嫁,有了家庭,沐阿姨却仍旧不时发病,此后便干脆一直住在医院里,只在逢年过节才会回家。
好在沐阿姨的女儿很孝顺,一有空就来看她。好几次,她女儿都托病房的护士劝沐阿姨出院,跟着她回去生活,但沐阿姨却说:“我有养老金,过得下去,去打扰他们的日子干嘛呀。”
一天,我偷偷坐到看书的老褚身边,拿胳膊肘轻轻拐了他一下,试探着说:“行啊,老褚,跟沐阿姨偷偷歌曲传情啊?”
“瞎说,你瞎说!哪有!”老褚身子一抖,吓得书都掉地下了,他胡乱地把书塞回包里,匆匆起身就走开了。似是有点担忧,又回头跟我强调,“别瞎说啊,没有的事!”
随后的日子,老褚唱完歌后,再也不领着人给沐阿姨起哄鼓掌了。他会先跑到大院其他的地方闲逛,等沐阿姨唱歌时,再折返回来,在门口伸张脸偷偷摸摸地听。有时候我也会故意打趣他,隔着人群对他冷不丁喊一句:“干嘛呢,老褚!”
他会吓得一缩头,再慢慢探出头,见到是我,便拿手指着墙上的钟,跟我皮笑肉不笑地打哈哈:“我看时间呢,看时间。”
倒是另一侧的沐阿姨,脸上一下就露出了羞赧的神色。
老褚和沐阿姨是否在《甜蜜蜜》事件前已暗生情愫,我也问过值班护士,大家都说没看出来,老褚自己也对此三缄其口,抵死不认。直到不久后,我发现他们不止通过歌曲来"传情"。
沐阿姨的女儿常会给她送吃食,有时候是饭菜,有时候是汤粉,拿碗和塑料袋包得好好的。一开始是由我们工作人员转交,后来送得多了,我们就干脆让沐阿姨在大院的门口吃,吃完再把碗交给她女儿带回去。
每次老褚去院子里看书的时候,都会把随身的电脑包暂存在我这里。他时常会中途回来一趟,但也不拿包走,而是偷偷摸摸地往里面塞什么东西。有一回,老褚动作大了点,手里的一团东西蹭开个口子,往外稀稀拉拉地漏水。我赶快上前拿报纸帮他兜住,无意中瞅了眼老褚拿的东西——竟然是肉汤粉,拿塑料袋装着——整个大院,只有沐阿姨的女儿会在这个时候会送吃的进来。这袋汤粉是谁给他的,不言而喻。
我笑嘻嘻地帮老褚捧着漏水的汤粉,对他说:“行啊,老褚,天天有人给你爱心餐呐。”
老褚大概是知道瞒不住我了,囫囵把汤粉包住,对我涎着脸一笑,小声说:“别往出说哈。”
我脸上虽然是笑的,但还是提醒了他两句:“老褚,这里是医院,是看病的地方,大院里男男女女都有,再说沐阿姨还有女儿,你也……”
“我知道,我知道。”老褚把包拿起来,“我不会给大家添麻烦的,你放心,放心。”
老褚应该明白我的意思。我跟他心照不宣地互相挑了挑眉,谁也没有点破。
我之所以会这么提醒老褚,还是因为老乌跟我说过的一件事。
早年住院部落成后,我们医院的大院才终于对病人们开放。大家都很兴奋,每天终于有一段自由的时间可以相互接触了,各个病房也经常组织体育或者文艺活动,鼓励大家积极参与。
男病房和女病房里的两位年轻人因为经常搭伴参加活动,慢慢互生情愫。
按老乌的说法,“谁没年轻过?只要不惹事,由他们咯”。
但没过多久,还是出事了。一天,男孩子带着女孩子,偷了医院的放行条,还有其他病人陪护家属的几件日常衣服,伪装成探视的家属逃了出去。精神病住院患者出逃是个大事,医院报了警,出动了所有没有值班任务的人去找,最后才在医院对面公园的一片竹林中把两个人找到。
两人被带回去后,女孩子的病情就加重了。常常在病房里不穿衣服,情绪激动,也不准陌生人靠近,看见护士就打。女孩子的家属找来,跑到男病房闹,指责那个男孩子拐骗他们的女儿,骂他是个“衣冠禽兽”。
男孩子无法忍受,趁着大院开放时间,偷偷爬上院子外墙近6米高的铁网上,朝外面的马路跳了下去。所幸人没有摔死,只是一支手臂摔断了。
这个事当年被定性为“严重医疗事故”,我们院被市卫计委点名批评,还赔了男孩子家里不少钱。
不过,即便知晓这“前朝旧事”,我仍然相信,如果有沐阿姨作为老褚的寄托与安慰,兴许他的状态会好一些吧。毕竟,眼看他年近古稀、行动迟缓,而且这么久了,也从没有谁拿过东西来看过他。
当然,我也问过老乌,老乌也说,“随他吧,都这把年龄了,提醒他别惹麻烦就行。”
于是往后的日子里,我再没有拿过这事儿撩拨他。我们之间似乎达成一种默契。我帮他隐瞒他跟沐阿姨的小秘密,他也尽力让自己和沐阿姨的联系存在于地下。
老褚自恃是个“文化人”,有次,他还写了一首诗,让我交给沐阿姨,诗是这样写的:
虽然我的脑袋残疾了
我还有一双灵活的手
能养活自己和家人
能够成家立业
虽然我的脑袋残疾了
我还有一双健壮的脚
能够跳广场舞、打球
能够延年益寿,长命百岁
虽然我的脑袋残疾了
我还有一双明亮的眼睛
能够吸取文化知识
能够实现不平凡的梦
虽然我的脑袋残疾了
我还有一双聪慧的耳朵
能耳听八方
能够捕捉来自宇宙深处的声音
虽然我的脑袋残疾了
我还有一颗能正常跳动的心脏
能劳动、跳高、跑步
能够度过幸福的晚年
虽然我的脑袋残疾了
我还可以结婚生子
能繁衍后代
能够有一个温馨、和谐的小家
啊!朋友
让我们携起双手,共同努力
服从医护人员的治疗
早日康复出院,回归社会
沐阿姨拿到诗时,脸上满是少女般盈盈的笑,依稀可见年轻时的温婉与美丽。而老褚这首充满年代气息的诗,也让我看到了他对沐阿姨的感情,如此沉着又炽烈。
我也对自己说,只要不惹麻烦,就不打扰他们“恋爱”了吧。
老褚跟沐阿姨的“夕阳红”爱情,一直被他们小心翼翼地包裹着,没有多少人发现,两人日常的“传情”,也只在一首《甜蜜蜜》和一碗吃食之中。其他时间里,老褚依旧严格维护着他“褚老师”的形象,而沐阿姨除了偶尔在老褚面前流露出一两抹娇羞的神色,其他时间也多是一脸云淡风轻。
等盛夏过去,阳光不再那么灼人,眼看着国庆就要到了。康复科想在大院里组织一次文艺汇演,号召住院病人们来表演节目。
老褚早早就来我这里报了名,却为了要表演什么节目伤透了脑筋。
其实老褚挺多才多艺,上报了二胡伴唱、口琴伴唱几个节目,但都被主任以老褚“年纪大、形象不好”为由拒绝了。老褚急得直跳脚,天天把一张老脸伸到我这,哀声叹气:“哎,我就想跟她演个节目,又不碍着谁,怎么就那么难呢?”
我也绞尽脑汁帮他想节目,突然就想起他写给沐阿姨的诗,一拍大腿,说:“你那首诗呢,拿来跟沐阿姨搞个诗歌朗诵啊!”
“对啊!”老褚摸着被我拍红的大腿,“是啊,诗歌朗诵,我怎么没想到呢!”
“行吧,”主任翻来覆去地看着老褚的诗,“你好好帮他把稿子改改,别出岔子。”
文艺汇演排练如火如荼,科室的医护人员专门在每天的大院时间里抽出1个小时,带着有节目的病人们排练。老褚积极性很高,不仅帮忙召集演员、组织排练,还经常跟我们商量,这里要不要改个词儿,那里要不要加个什么动作。
——最关键的是,老褚跟沐阿姨,每天终于有一段时间可以正大光明地在一起了。排练的头几天,两人还有些矜持,窃喜的神情只在对视间偶尔流露,而后老褚就渐渐“放开”了,时常要“亲身上阵”,帮沐阿姨整理一下站姿,纠正一下手势。
有时候,我不得不制止一下老褚,让他别跟沐阿姨那么亲密,因为怕刺激到其他病人。
精神病人的住院周期,大概分为急性发作、稳定、康复三个阶段。我们挑选出来参加演出的,都是在主治医生的评估中合格的、处于稳定期的病人。
但即便如此,精神病的发作依旧有极大的不确定性。不知何时、何地、何种的刺激,就可能让一个情绪稳定的精神病患者突然发作,陷入完全无法自控的状态。
等到排练后期,大院的节日气氛越来越浓,我和同事们便更加格外关注各处病人的反应,尤其是那几个重点“看护对象”——平日里,他们家属来看望得少,时常调皮搞怪,爱撩拨病友,只要一有风吹草动,或是大声起哄,或是做几个怪异的动作,总会嘻嘻哈哈地影响着大家。
平时里,呵斥他们几句,插科打诨一下便打发了。然而,许是临近演出了,老褚想着跟沐阿姨单独相处的机会不多了,便更加痛恨这些打扰他们的“电灯泡”,时不时对他们摆出“褚老师”的威严,挥几下手想把他们驱散,但他们却愈发肆无忌惮。
眼看着离演出没有几天了,一天,大家正在抓紧调试设备、准备最后阶段的走场,忽闻老褚一声怒吼:“给我放下!”
我赶忙跑过去,发现平日里最让人头痛的一位“刺头”,一个年轻的癫痫患者正抓着老褚的包,满大院飞奔,老褚在后头颠着碎步撵,一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。
“刺头”很小就来住院了,期间几经反复,没有接受过多少学校教育,平时很难管教。此刻,他跑两步走两步,还回头拿包挑衅老褚,值守的护士们没有上前阻拦,反而大多数在看热闹。
我忍着怒气,上前一把夺过老褚的包,对他说:”你再捣乱,就别想再下大院!”
“我又没干什么,”“刺头”一副无辜的样子,“我跟褚老师开玩笑的。”
我气急而笑,指着气喘吁吁的老褚,说:“你这是开玩笑吗?老褚都快70了,摔了跌了,你担得起责任?”
“咦……没那么严重吧。”“刺头”更是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,“这么老了,一副打情骂俏的样子,恶心哦——”说着,还故意放大声音。
累极了的老褚坐在旁边的凳子上,还没来得及搭话,一旁的沐阿姨就听到了。平日里总是云淡风轻的她,表情忽然变了,猛地就要扑向“刺头”。我吓坏了,立马伸手拦住。
沐阿姨很激动,对着“刺头”大喊:“谁打情骂俏,谁恶心,你怎么这么没教养的?!”
我双手紧紧环抱着沐阿姨,生怕她真冲了过去。沐阿姨使劲挣扎,绑着头发的发圈在我身上蹭掉了,头发披散下来,盖住前脸,缝隙间闪出的狰狞表情,十分吓人。
“刺头”赶忙往后躲,见沐阿姨被我拦住过不来,转而又一副神气的样子,如老鼠伸出头,急速又大声地反驳:“我说错了?每天甜蜜蜜来、甜蜜蜜去的,还天天给他带吃的。不害臊,老妖精!”
说完他还故意做出副呕吐的表情。
沐阿姨更加激动了,力气越来越大,我有点拉不住,被她拖着,渐渐挪往“刺头”的方向,她的两只手奋力地抓握,像是要捏碎空气,嘴巴里的字像石头砸在地上,一个一个地蹦出来:“我,打,死,你!”
围观的病人越来越多,眼看着事情越来越不可收拾,值守的护士才终于过来,把他们都押了回去,老乌赶忙去打了铃,一场闹剧这才终于收了场。
沐阿姨回到病房,情绪一直处在激动状态,护士跟医生轮流上前劝说,都无果。一开始,她只是在房间里胡乱谩骂,也不知道在骂谁,也拒绝服药。渐渐的,情绪愈加无法自控,甚至开始出现明显的精神分裂症状:不睡,不吃饭,凭空说有人站在她床头,一会说是她女儿,一会说是她前夫。
沐阿姨又发病了,我们必须告知家属。
沐阿姨的女儿很快就赶到了医院,身上的工作服还没换下,脸上抑制不住的焦虑与烦躁,但她还是耐心地听着沐阿姨的主治医生介绍着情况,医生说得谨慎,想把事情描述得既准确,又不那么刺耳。
慢慢的,沐阿姨的女儿神情开始带着愤怒,盯人的眼睛愈来愈锋利,很快就打断医生的话,说:“我没有欠过医院的钱,她也不是邋里邋遢要人伺候,你们怎么这样对我妈?”
她的眼睛先是紧紧盯着主治医生,然后扫过我们每个人,我们哑口无言。
“应该不是一次两次了吧。我妈住这么久了,你们就这样任她被人骚扰?”显然,她认为是老褚骚扰了她的母亲,搅动了她母亲的情绪,这才是事情的根本原因。
我实在没忍住插了句嘴:“您误会了,那个男病人不是骚扰她,每天下来活动的人挺多,都是正常交流。”
“砰!”她猛地一拍桌子,瞪着我说,“正常交流吗!那要是你妈呢?”
她指着沐阿姨的病房,声音略带着哭腔:“她都成这样了,那是我妈妈啊!”
很快,主任就找我去谈话了。
她又跟我强调了一遍医院的纪律和规章制度,还跟我说了句话:“以后再出现类似这样的事情,你要提前制止。”
当时我十分不理解,说:“我们精神病专科医院,不就是为了帮精神病人恢复正常的社会功能,让他们能够回归家庭,回归社会吗?恋爱、感情交流,难道不是一个正常人的表现吗?”
“是,你说得没错。”主任平静地看着我,“他们是有恋爱的权利。但医院是看病治病的地方。况且,还有那么多其他的住院病人,他们呢?他们会不会受影响?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没有可是。”主任直接打断我的话,一字一顿地说,“你也看到了,家属也不同意。无论如何,我们医院,都不能允许,两个,不稳定的老年精神病住院患者,大张旗鼓地谈恋爱。”
事后,作为事件的另一个主角,老褚被男病房以病情波动为由,调到一间没有灯的单独病房。
老褚确实有些情绪波动,但并没有那么激烈。他只是不再对大院的事情感兴趣,出来时,马甲也不套了,拖鞋耷拉在脚上,像大多数老病号一样,抬头望天,低头看地,晃一晃就把时间磨去了。
我专门找过老褚的医生,他说:“哎,他这样也挺好。慢慢平复吧,别再出什么事了,安安稳稳就挺好。”
每天照顾老褚的护士也说:“早这样多让人省心,年纪大了就别那么多花样,给自己后人找麻烦。”
我给老褚的儿子打了电话,向他解释了前因后果。我再询问,他需不需要来医院看一下老褚时,他想了很久,说:“不来,丢人。”
原定国庆节前一天的文艺汇演,推迟了一周,还是照常进行了。老褚找到主任,问能不能让他单独表演一个节目,他说:“我就这一个要求,以后一定服从安排,不惹麻烦。”主任同意了。
老褚表演的节目是,二胡独奏《甜蜜蜜》。
可惜,这首《甜蜜蜜》沐阿姨并未听到,演出前几天,她就被女儿接出院了。谁都不知道她以后还会不会再回来。
南方的秋天到了,天清气朗,惠风和畅,是一个适合呼朋唤友、外出游玩的好节气。但南方的秋天也很短暂,散落在灼热的夏季和阴冷的冬季之间,总让人意犹未尽。
老褚还是住在没有灯的单独病房,不知道他的房间,看不看得到屋外的落叶,扑簌簌地落下,在树根累积了厚厚一层。
秋天就要过去,冬天即将来临。
后记
再后来这两年,医院陆陆续续给康复科增添了不少设施。之前没有批准的跑步机、投影仪、大型书柜,都一一购置回来了,还给我们配了一套专业的功放,方便我们组织更大、更专业的文艺汇演。
但老褚似乎对一切都不再感兴趣了。连之前的麻将、象棋、球拍,他都懒得管了,“褚老师”一职慢慢被其他的病人代替。
偶尔,他也会来卡拉OK唱两句。有时候,以前的跟班会故意朝他起哄:“褚老师,来一首《甜蜜蜜》吧!”老褚也不生气,低头把话筒交还到我手里,抬头看一眼墙上的时钟,嘴巴嘟嘟囔囔地,像是在跟自己说,又像是在跟我说:“时间快到了,我先出去了。”
沐阿姨再也没回来过。只是她女儿偶尔来医院,帮她拿些药。有一回我问她沐阿姨的近况,她说:“好得很,在家带外孙,不知道多快活。”
后来,某一天在大院里,我把这些话告诉老褚,他“哦”了一声,把手里的书装进包里,走到病房的门口,坐在楼梯上。
收大院的时间快到了,老乌准备打铃,病人三三两两地排着队,老褚也起身回去了。
编辑 | 唐糖
走 水
水货心理治疗师,伪文艺青年,
医院里工作,医院外记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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